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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青玉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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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初起,早風和暢。

朝容殿的廣院裏,銀杏樹蔥蘢茂密,落下的銀杏扇葉紛紛揚揚散了一地。

師父拿著一根帶葉子的蘿蔔,頗有耐心地餵他面前的白澤神獸。

雪令曾經告訴我,這只白澤陪了師父好幾百年,性情溫和,品貌端莊,在師父心中的地位應該比我高上許多截。

於是我覺得一定要和它好好相處。

正在吃蘿蔔的白澤神獸時不時瞥我一眼,但更多的時候,它只緊巴巴地盯著師父。

師父容顏俊朗,面色無異,和平日裏比起來幾無二致。

我一時高興,挨他挨的更近了些,問道:“師父,聽說你現在是劍道至尊,有沒有很開心?”

“嗯,你還記得我是你師父。”他語調淡然無起伏地說道,隨後將手中剩下的半根白蘿蔔橫過來,插在了白澤神獸頭頂的那根金角上。

白澤神獸驚詫地發覺蘿蔔不見了,頓時慌了神,驚恐地四處張望,最終將懷疑的目光鎖在了我身上。

我攤開雙手以示清白,卻不料它重重哼了一聲,狠狠地別過頭,將下巴高高昂了起來,顯然是一點也不相信我,認定我喪心病狂搶了它的白蘿蔔。

我想不通,為什麽它有著這樣的智力,還會被尊稱為神獸。

“聽說你當上了月令。”師父落座在一旁的石椅上,兩條長腿交疊著搭在石桌的邊沿,冷冷淡淡地說:“幾個月不見,倒是長本事了。”

我聽出師父有些不高興,但是猜不到讓他不高興的點在哪裏。

“前段時間我在凡界,昨天才回冥洲王城。”我從乾坤袋裏端出鐫刻“康樂永安”四字的套環瓷瓶,獻寶般擺在師父面前,“師父,這是我從凡界帶回來的……我想把它送給你。”

其實我心裏有些緊張,怕師父不喜歡,於是捏緊裙擺,手心出了層薄汗。

然而事實證明,我的緊張是多餘的,因為師父根本沒管那瓷瓶。

他只是挑眉看我,忽然問道:“昨晚你從地府回來後,去了哪裏?”

昨晚——

想到昨晚的冥殿,我不自覺地耳根滾燙,向後退了幾步。

“我昨日恰好經過摘月樓,進去逛了逛,整棟樓裏沒有你半個影子。”師父站了起來,轉瞬閃到我身側,“挽挽不說話,是在想什麽?”

白澤神獸踏著四蹄跟過來,可就在它奔向師父的過程中,頭頂的金角恰好撞到石桌上的瓷瓶,那瓶子掉地,轉瞬摔了個粉碎。

“康樂永安”四個字變成了骨瓷碎片,我一路上害怕碰壞瓶子的謹小慎微也在這一刻摔成了碎片。

師父側過臉,看了一眼那攤碎片,並沒有說一個字。

我默了一會兒,回答師父的問話:“其實也沒想什麽。”

“哦,是麽?”師父語聲漠然,覆又問道:“你還是不願說昨晚去了何處?”

我擡眸直視他,慢吞吞地回答:“師父不也有很多事不會告訴我嗎……”

他恩了一聲,隨後走遠了些,冷冷甩下一句話:“所以你也故意找了一件事瞞我?”

我眨了眨眼,半晌過後,仍舊不是很能理解師父的道理。

“不說也無妨。”師父忽然變得十分通情達理,很不符合他的性格,

我才這樣想著,他便轉身看向我,掌中憑空翻轉出光芒四溢的長老金令。

他語聲涼薄地接著道:“挽挽來冥洲王城四個月,還沒去過黑室吧。”

冥洲王城的黑室,是一個專門用來懲戒的地方,據說黑室中的刑罰種類豐富又多樣,既能讓人痛不欲生,又能讓人生不如死。

我心裏一驚,但聞師父又對我說道:“要麽告訴我你去了哪裏,要麽去冥洲黑室領教一番。”

“你該知道如何選擇。”他淡淡加了一句。

拂曉的日光和煦且輕柔,籠在鋪了一地的銀杏葉上,更顯色澤暖黃。

一旁的白澤神獸低頭刨起了前蹄,試圖用蹄子踩住隨風揚起的銀杏葉,師父伸手拍了拍它的腦袋,而後隨手將它的耳朵揉弄了兩下。

在我還是一只沒化形的九尾狐時,師父也喜歡這樣對我,但自我化形之後,他反而不再親近我。

我有些難過地想,也許師父看我,和看那只白澤並沒有什麽不同。

我低下頭,忽然就來了脾氣,像那只白澤一樣用腳踩住地上的銀杏葉,倔強地說道:“我選去黑室。”

“你再說一遍?”

我擡起頭將師父望著,有骨氣地重覆:“我選去黑室。”

他笑了一聲,慢條斯理,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:“你以為,我不敢罰你?”

話音落後,師父手中的令牌剎那閃過金光,一只翅羽潔白的信鳥自那令牌中鉆出,振翅飛向遠方。

晨間涼風起,落地的銀杏葉被卷的四處飄揚,入目皆是漫天的金色茫茫。

師父轉身背對著我,涼涼道:“既然你這麽想去黑室,為師怎好攔著你。”

白澤神獸擡頭看了看師父,又看了看我,最後跑到我面前,低下頭將頭頂的金角對著我,逐客之意不能更明顯,甚至一路把我趕到大門邊。

這一日中午的摘月樓,我端坐在飯桌前,捧著盛滿米飯的瓷碗,用最自然的語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:“碧姚,你知不知道……冥洲黑室在哪裏?”

侍女碧姚原本正在為我布菜,聽了這句問話,她睜大了雙眼看著我問:“大人……大人您為何要問奴婢這個問題?”

“難道是奴婢伺候的不好,讓大人您失望至極?失望到想把奴婢送去冥洲黑室狠狠調.教?”碧姚手持湯勺向後退了一步,手指和勺子一同抖了起來。

“大人!”她忽然重重喚了我一聲,語調哀切,聲震肺腑,雙眼更是盈滿了淒婉的熱淚,“奴婢不僅可以洗衣做飯曬被子晾床單帶孩子——”

碧姚咬緊下唇,秀麗的臉蛋漲紅一片,破罐破摔般決絕道:“奴婢還可以為您暖床!”

我的手一抖,飯碗摔到了地上。

我正準備彎腰去撿,碧姚猛地沖了過來,一把蹲在地上,“大人,這種撿碎片的小事請放心交給奴婢去做!”

“我沒打算讓你去冥洲黑室。”在碧姚專心致志收拾碎碗的時候,我正色對她說道。

她的動作頓住,擡臉呆望著我。

“是我要去黑室領罰。”我端過湯碗喝了一口,表面風平浪靜內心卻正在淌血。

碧姚神情嚴肅地站了起來,緊皺雙眉問道:“大人,您犯了什麽事?”

我定定看著她,道出可以應對所有問題的三字箴言:“不好說。”

“不管所犯何事——大人您一身的冰肌玉骨,捏一下都會紅,怎麽能去黑室那種地方!冥洲黑室,最輕的刑罰都是笞刑……斷不會因為大人您生得美就下手輕!”碧姚抹了一把臉,像是忽然想到了救命稻草,“君上呢,君上可曾知道此事?”

我聞言一楞,隨即盛了一勺飯泡在湯裏,用筷子把飯團搗開,捧起湯碗埋頭扒飯吃。

“大人!”碧姚恨鐵不成鋼,眼角垂下兩行清淚,“都什麽時候了,您怎麽還有心情吃湯泡飯……”

碧姚三緘其口,死活不肯告訴我黑室在哪,我等了幾日,也不見冥洲黑室的使者將我拖過去。

我便認定師父那日只是嚇唬嚇唬我,其實他心裏還是疼我的,並不是真的舍得讓我去黑室掉一層皮。

這麽個想法讓我雀躍不已,隔日就顛顛跑去了朝容殿,準備向師父坦白一切,順便再向他道個歉。

然而朝容殿門口把守的侍衛卻是面色凜凜若寒霜,他們直言不諱地告訴我,容瑜長老不想見我。

我起初以為師父是在鬧別扭,拉不下來臉和我說話,但只要我堅持每日守在他門口,他遲早會被我感動。

就好比凡界那些花魁姑娘和窮書生的故事。

花魁姑娘總是多才又出眾,美貌又高傲的,書生需要在姑娘的樓下整日整日地守著,時不時吟上幾首才華橫溢的情詩,才能換來她感動之餘的青睞。

於是我每天都在黎明破曉之際準時站到朝容殿的正南門外,從清晨站到晌午,回摘月樓吃過午飯以後,再來立定如松地站到傍晚。

然而轉眼十幾日過去了,朝容殿正南方的鎏金大門,卻不曾為我打開過。

每日傍晚,冥司使都會召我去冥殿。

夜空星芒璀璨,月華流瀉百轉千回。

我站在寬大的紫檀木桌前,一邊磨墨,一邊發呆。

“在想什麽?”夙恒問道。

我的手頓了一下,上好的天雲硯臺中溢出幾滴紅墨,濺在素紗袖口上,緩慢暈出霞色。

“君上,”我將研墨用的墨錠搭在硯臺,脫口問道:“你是不是缺一個書僮?”

“書僮?”夙恒擡袖握上我的手腕,向他那邊拽了一把。

我腳下踉蹌一步,跌坐在他腿上。

“不缺書僮。”他一手攬著我的腰,又道:“不過常想見你。見了一次,還想要下一次。”

他將我牢牢圈在懷中,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尖,“你呢?在朝容殿門口站了十幾日,可曾有一日想到我?”

我在夙恒懷裏使勁蹭了蹭,試圖掙脫他的禁錮,發覺這種努力無異於蚍蜉撼樹後,我輕聲叫道:“君上……”

他低頭吻了我的臉頰,嗓音低啞而撩人:“別動。”

“再抱一會就放開你。”他如是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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